印象 | 室内乐之美:从贝多芬、门德尔松,到勋伯格

本文系上海音乐厅5月12-14日“Mini音乐节——林肯中心室内乐协会音乐会（Ⅰ、Ⅱ、Ⅲ）”乐评稿件

文 | 孙国忠

上海音乐厅每年举办的Mini音乐节是我很看重和喜欢的演出活动：策划用心，定位合适，曲目丰富，表演精彩。

今年的驻节乐团请来了著名的美国林肯中心室内乐团，以“浪漫随想”为主题的三场音乐会精彩纷呈，让上海的乐迷们大呼过瘾。

室内乐原本是一种“私人化”的音乐，室内性与小规模的表演形式使这种音乐呈现出雅致、含蓄的艺术品格。没有交响乐的张扬与宏阔，也不具歌剧的绚丽与煽情，室内乐以其独具的质朴和内秀让听众感受到朋友间谈话般的亲切、温馨。

室内乐很难像标题音乐那样进行“音乐叙事”，更不可能有歌剧里的形象与场景。

室内乐的艺术美来自于音乐本体的趣致和蕴意，组合形态多变的重奏艺术让我们在感知作曲家创作诉求的同时，品味演奏家在默契配合中展现的音乐精彩和“话语交流”。

毫无疑问，林肯中心室内乐团这次演出的大获成功，除了演奏家们的精湛技艺，丰富多彩的曲目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从贝多芬到勋伯格，从大提琴与钢琴二重奏到弦乐八重奏，这样的曲目安排实实在在地让听众体验了一番浪漫时代室内乐艺术历程的美妙与丰赡。

以贝多芬《降B大调弦乐四重奏》（Op.130）和《大赋格》（Op.133）作为首场音乐会的“开始曲”是很有道理的选择。

贝多芬的这首晚期代表作是乐团此次演出曲目中分量最重的乐曲，结构庞大，蕴涵丰厚。

另有作品编号的《大赋格》原是《降B大调弦乐四重奏》的第六乐章，由于其音乐的复杂性与厚重感，贝多芬在朋友与出版商的再三劝说下，才将它与这首弦乐四重奏的前五个乐章分离，并另写了一个比较轻松的第六乐章作为替补。

对于《大赋格》与Op.130是否应该分离的问题，学界一直有着争议。以勋伯格为代表的许多音乐家与学者就一直坚持要将《大赋格》作为Op.130的第六乐章来看待，对此我深表赞同。感谢林肯中心室内乐团的曲目安排，让《大赋格》回归《降B大调弦乐四重奏》，使我们更真切地感受到晚年贝多芬在完全丧失听力的状态下依然呈现出的强劲的艺术创造力和极为丰富的内心之声。

艾舍尔弦乐四重奏组的音乐家的对此曲的演绎绝对是一流：那种明亮的声响、对比强烈的音乐处理和内含深意的宏大气场，（尤其体现在《大赋格》的演奏中）正是我所期待的“晚期贝多芬”的艺术风貌。

门德尔松《降E大调弦乐八重奏》（Op.20）是我最喜爱的作品之一，百听不厌。令人惊叹的是，门德尔松创作此曲时年仅16岁，真正的天才之作！

我认为，门德尔松（与舒伯特）青少年时期作品的成熟度要明显胜于同年龄段的莫扎特。

这首《降E大调弦乐八重奏》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无论是乐思发展、结构逻辑，还是重奏感觉、音质把握，无不展现出一个天才少年非凡的音乐感悟力和勃发的创意。

这首散发青春气息的音乐杰作也给乐团音乐家们的艺术演绎提供了宽阔的表现空间——两组弦乐四重奏的交汇与融合尽显弦乐话语构筑中个体与群体关系之微妙，纯粹与浓郁之对比中传递的情味与意趣让人不得不佩服天才型作曲家特有的音色敏感和韵律把控。

此曲演奏中担当第一弦乐四重奏组第一小提琴的肖恩·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位在另两部作品中担任第二小提琴的演奏家实际上很有室内乐团“首席”的才华和能量。正是在他富于感召力的演奏带动下，八位演奏家的声部交织和音乐互动才显得那么精准、自然，妙趣横生。

我尤其喜欢第三乐章的演绎，这是我心目中门德尔松谐谑曲应有的品格：清澈与灵动中渗透着温暖人心的纯真与优雅。

勋伯格的弦乐六重奏《升华之夜》（Op.4）是音乐节上另一首值得关注的“重头作品”。勋伯格对西方音乐发展影响最大的当然是他的自由无调性与十二音技法的创作，但他早期具有晚期浪漫派风格的作品显然更有“可听性”，《升华之夜》正是这类创作中的典型代表。

从写作思路与音乐构建上来看，《升华之夜》在作品内涵与表现形式上似乎存在着矛盾——源自理查德·德默尔诗作场景（心情复杂的情侣在月光下散步）和主题蕴意（爱与性）的整体构思和“叙说性”音乐展示显然并不适合弦乐六重奏的艺术承载，这也是作曲家后来又将此曲改写成更大规模的弦乐合奏曲的原因。然而，正是在这一“超重负载”的弦乐六重奏版本里，我们听到了挑战室内乐品格的激情宣泄，感受到晚期浪漫派力图挣脱室内乐传统束缚的创作能量。

演奏这首张力强劲的弦乐六重奏是对演奏家功力的很大考验，因为作品中带有情境意味的“散化叙说”需要层次分明的布局和效果突出的“亮点”呈现。

聆听这个现场演出的版本，我觉得演奏家们对此曲的内涵及艺术特色有着深刻理解。例如，乐曲中几个高潮的处理就能体会到有意味的叙说与抒情，六位音乐家用充满感染力的音乐呈现——精准的节拍整合、有铺垫的渐强处理、扣人心弦的震音效果以及层次分明的气韵贯通——向听众传递着弥漫浪漫主义气息的激情和韵致。

在我的印象中，如此多彩多姿地展示室内乐之美的系列音乐会，这在申城还是第一次。林肯中心室内乐团的精彩演出肯定会激发乐迷们鉴赏室内乐的更大热情，室内乐的艺术魅力等待着更多的人去感知和体悟。（感谢上海音乐厅提供现场图片）